寿春府知府陈卞焦头烂额中。
柔福帝姬的送嫁队伍已经抵达城外三十里处,随行的礼官提早通知陈卞,要他带领寿春府大小官员到十里外迎接公主行銮,另有还有一封完颜希尹的亲笔信,信里嘱咐陈卞务必好生接驾,让寿春府上下及附近州府百姓知悉,前朝柔福帝姬奉旨嫁与大楚朝新君秦桧,营造大翎亡而大楚承继的氛围,
这并不难,打从吴构与秦桧各自称帝后,陈卞通令整个寿春府采用两个年号,无论是吴构的绍兴,或是秦桧的阜昌他一概承认,固守寿州双头压宝,待价而沽。
排场做足,一将柔福帝姬送走,继续当他的土皇帝,等着吴构、秦桧端出好处来拉拢。
难就难在,吴构先派了特使进寿春府,要求陈卞扣留柔福帝姬,将人交给特使带回。
两不相帮、两不得罪最符合陈卞的利益,但柔福帝姬带着慎宗赐婚圣旨而来,拒不接旨只会暴露他的不臣之心,圣旨与人他非接不可。
苦恼着如何解决困局时,公主行驾已经进入寿春十里内。
「告诉韩特使公主我是接定了,凡我大翎子民岂能对太上皇的旨意视而不见,人他们有本事自己带走,我不派兵拦阻便是。」
称不上面面俱到,却能让吴构无从怪罪起,皇家家务事,本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府能置喙。
做完决定,陈卞从内室走出,中厅上寿春府大小官员屏息以待,等着上官裁示下一步的行动。
「诸位同僚快跟着本知府去接驾,万不得有一丝怠慢。」
调子定下,官员们的心不再起起落落。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城,在三里外列队等着柔福帝姬仪驾。
见到銮驾接近,陈卞与一干官员跪下高呼千岁。
「诸位大人辛苦了,为免滋扰百姓,殿下有旨此次接驾一切从简,与民休息无须劳师动众。」
一名头戴面纱的宫女替柔福帝姬传旨。
「殿下仁德,臣为寿春府全体官民叩谢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大面朝地,暗暗嘲讽:「算妳识趣,知道自己是不如鸡的落难凤凰。」
再抬头,他陈卞还是那个得见帝姬喜从中来的忠臣,在车驾里的柔福帝姬依然是亲和、体恤子民的天家贵冑。
等内侍宣读完圣旨,陈卞接旨后,由甲士开路,护送銮驾进城。
预先安排好的百姓夹道欢迎,脸上却不见喜色,不时有人朝着柔福帝姬议论:「那些公主们不是跟着太上皇和皇上被掳到阴山了吗?落入金人的手里还能有完璧的,她早该殉节,怎么有脸再出嫁?」
金人不是第一次掳走汉人妇女,被污辱的民女即便侥幸不死,想要苟活也会被逼着自尽。
「金枝玉叶和百姓能一样吗?没听过公主不愁驾,连高阳公主那样水性杨花的贱妇都有人抢着要,被金人玩过又如何,秦桧连金人的大腿都舔了,会在乎穿人家的旧鞋?」
「旧鞋好啊,容易穿不刮脚,松垮了点,但我脚大不怕。」
揶揄讥讽声四起,柔福帝姬隔得老远自然听不见,但车驾两旁随侍的宫女却是听得再清楚不过。
主子受辱,她们非但没有义愤填膺,开口要军士拿下这些口出秽言的百姓,而是自惭形秽地低下头。
汴京沦陷后,皇后嫔妃、公主全成了金人的玩物,她们更不用说,天天受着有如猪狗的非人道待遇,玩腻了就丢给下一个人,等到了燕京时,三千多名闺女妇人仅剩一半,其余全被蹂躏至死,朱皇后不堪受辱自缢不成,二次投水才得以如愿死去。
人终究惜命,自尽的人并不多,就因为选择苟活,才得到这次南返的机会,但这并不代表她们不在乎旁人的指指点点。
不自觉往柔福帝姬所在望去,因为身份特殊,公主被完颜宗望点名服侍,三天后体无完肤被送出大营,后来辗转地送进金人贵族府里,一家换过一家,公主都能忍辱偷生,她们为什么不行?
这样想着才有勇气抬起头,直视前方,坚定走向行辕处。
「陈卞铁了心要抗旨。」
人群中一个穿着武士服的身形挺拔,面貌粗犷的男人,看着经过的銮驾,
对身旁一身红衣的女子说。
「有吗?他手上捧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圣旨。」
红衣女子不耐炎热撩起用来遮蔽面容的斗蓬,露出一张明丽动人的俊脸,正是梁红玉,男人则是韩世忠。
「太上皇最是宠爱柔福帝姬,不可能将她嫁给秦逆,必然是有人矫旨。」
在黄河口一役建功后,韩世忠保护吴构离开汴京,因此受到重用,此次他担任特使来到寿春府,最重要的使命便是破坏这桩婚事。
他一个大男人与女眷接触多有不便,才这央求梁红玉一并前来。
是否矫旨?梁红玉并不在乎,她为柔福帝姬感到难过,从公主变成女奴,再被父亲出卖交换利益,短短不到半年便把人生的诸多不堪饱尝一遍,命运却仍不放过她,等着狠狠地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既然陈卞摆明不会配合,你打算怎么做?」
梁红玉只知道会被派去面见柔福帝姬,其余的一概不知。
「先找到洗马局在寿春府的暗桩再说。」
韩世忠带了不少人进城,但在这里他们人生地不熟,想做什么都不方便。
在吴构身边,韩世忠得知皇城司辖下的洗马局耳目遍布天下,李纲正打算将这些失散的探子重新整编,吩咐韩世忠利用此行找出探子,测试这些人是否愿意忠于新朝?
柔福帝姬正是现成的试金石,探子们若是出死力替新朝完成任务,便能得到厚赏重用,若存了异心,休怪他下死手。
两人离开大街到了西市,走进一间名为五山楼的正店。
「跑堂的,给爷来一坛好酒,随便来个两大碗、四小碟的。」
见梁红玉瞪着他,才改口:「菜照旧,酒来个一壶就够了。」
一个莫约十岁的半大孩子,肩上披着一条白长巾,屁颠屁颠跑来。
「两位客倌真是抱歉,今儿店里忙,酒马上来,但菜可能得慢点,您要是等不及,我替您去向担架子叫份膘皮子、羊脂韭饼、糟蟹,小乙哥卖的香辣素粉羹是西市一绝,不尝尝可惜了。」
跑堂的指着不远处的食担子说。
韩世忠看了一眼五山楼,除了他们,就只有一桌客人,哪来的忙碌,再看看柜上,并没有掌柜坐镇店中,反而是一个单眼皮的丑孩子,专注趴在桌上写大字。
正要发问,梁红玉先拿出一小贯钱,交给眉目讨喜的半大孩子:「那就有劳小哥儿了。」
「不敢称哥儿,姑娘叫我阿牛就行了,两位稍坐片刻,我去去就回。」
跟着掉头朝柜上喊叫:「苏修别再写字了,给客人送酒。」
曾牛最看不惯苏修的死脑筋,好不容易得到允许到外地游玩,他还坚持完成袁绒蓉交代的功课,天天不断。
「好的,牛哥,我这就去。」
无论曾牛如何挑拨,苏修从不跟他斗嘴吵架,教唆他干一些好玩的事,他一概摇头说没空,在杭州曾牛就这么一个玩伴,但这玩伴根本对玩乐不感兴趣,害曾牛闷到不行,却又拿他没辄,谁叫他总是
这么大的店就交给两个孩子打理,曾牛一脸伶俐、手脚灵活,倒是适合当个跑堂的,苏修却是木讷笨拙,打个酒慢慢吞吞,真忙起来,还不被客人催骂。
见他站在矮凳上,从跟他一样高的大酒坛子里取酒,梁红玉忽然起了担心,怕他一头栽进坛子里。
正要叮咛他小心,只见苏修流畅舀起一杓子酒,准确将酒注入壶中,擦拭完壶口,确认没有酒水残留才搁在托盘上,小脚缓慢而稳健地走到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