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眯着眼远远望去,虽然看不清面容身姿,但对面那女子身上果真是穿着一身铁甲,甚至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冷光。
李旦心下猛地就是一沉。他忽然就想明白了一直以来困扰他的违和感在哪里了!这场会面,虽说是母女相见,但同时也是敌我双方的交汇,固然是全了一份真情,但这温情的面纱下,谁能保证对方没有异心!
镇国公主会穿甲胄,未必是防着太后,却是防着北唐,但太后前去,却是真的孤身一人、毫无防备……为什么没人提醒要让太后做好防护的准备?为什么所有人都忽视掉了这一点?明明此次会面的选址都是在两国边界千挑万选了三个月的,明明今日之前甚至加固、加高了这座本不起眼的城池,明明事先连任何可能突发的情形都想好了对策,为什么反倒是太后本身没有一点防护?
想到出发前武后为了太平的安危而反复的叮咛,李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心涌上天灵盖,整个人都像是在三九寒天一样,僵住了。
城楼上的李旦只觉得整个人像是处在严冬,但前边见到高阳的长孙太后却觉得心里满满的情绪如同消融的春水破开了严冰正随着泪水涓涓涌出。
她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本就因为年龄渐长而变得昏花的眼睛由于泪水的阻挡愈加看不清自己女儿的模样了,到最后,她干脆扔了手里的拐杖,站在原地,张着手臂,面对高阳,哽咽地呼唤道:“我的高阳啊,到母后这儿来,让母后看看,看看……”
一身戎装的高阳,眼神复杂地看着长孙太后。她因为李恪去世而变得憔悴的面容因着长孙太后真挚的情感而浮现出点点挣扎,但到最后,那些动容却都化作了平静。她抿着嘴角,缓缓走上前,没有扑进长孙的怀里,却是动作轻柔地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长孙太后被她的举动弄得一愣,随即反手抱住了高阳,苍老的脸上带着欣慰和释然,含泪笑道:“……我的高阳长大了,依旧那么漂亮,母后却是老了。”
高阳揽着太后,感受着那锦衣华服之下包裹的瘦削身姿,心中感慨万千,却吐不出一字。她能说什么呢?旧日的温情似乎还在记忆里散发着温度,但这份母女之情在现实面前剩下的却已经不如眼里的沙子多了。
“母后一直想着再见你一面,怎么样死之前都要来见你一面。”长孙太后枯槁的手抱紧了高阳的腰身,喃喃道,“不然,死了以后,到了下面,母后怕是在黄泉等上千百年,我的高阳也不会愿意再来见我了……”
“……不会的。”高阳满心复杂地拍了拍长孙太后的背,一如从前长孙对她做的那样,“你一直是我的母后。”
长孙太后却是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信还是无奈:“母后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恪儿,更是无颜面对先帝……一步错,步步错……”
高阳无言。
下一秒,长孙太后紧紧抱着高阳的手臂就松开了,她像是已经满足了,似乎能在此刻还能得到高阳的些许温情就已经足够让她无憾了。她退出高阳怀抱的动作快速而利落,就像是怕自己在女儿的怀里再多呆一秒,她就会忍不住想要汲取更多那样,狠着心推开了高阳。
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多年来一如既往慈爱而睿智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愧疚:“这样就好了,高阳……”她悲伤而怀念的眼神细细看着对面的人儿,一声声,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该知足了,我这一生,最后的温情不是来自亲生的儿女,却是从我偷来的女儿那儿得到的,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母后……?”高阳疑惑地皱了皱眉,眼底的暖意渐渐褪下。
“好孩子……”长孙定定地看了看高阳,半晌无语,倏尔却疲惫地叹了口气,蹒跚地转过了身去:“你是玳姬的女儿,我偷了玳姬几十年的母女情分,却没给她的女儿该有的,我怎么还能再问你要更多的……”
高阳站在原地,看着长孙太后一步步离去,张了张嘴,无数的话语就在喉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知道,那边的老人也是一样的。她们本来都该有无数的话,为了那些过往,为了这场战役,但长孙不想说了,她也……不想说了。
那些的算计……
那些的妥协……
夹杂的感情……
最起码还得为她们的曾经留下些什么,不是吗?
城墙之上,李旦紧张看着太后一步步重回到城下,直到看见亲兵出城迎回太后,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这一松气,他竟是觉得胸口微微灼痛,这才察觉到刚刚真是太过紧张了。
他长袖下僵直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凝重的眉宇渐渐舒缓了开来,转过头,故作轻松道:“好了,太平,一会儿我先去给皇祖母请安,想来祖母也累了,你明天再去请安。薛绍,送公主回去,今夜务必警惕些,明日拔营回京。”
太平乖乖地点头,就算李旦装作没事人一样,但那之前的不对劲还是落在了太平眼里。等到了营帐里,太平才疑惑道:“你也看见了吧?”
薛绍一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