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两军实力相若,吐蕃人只扬威一次;若己方占据明显优势,番子就会有第二次扬威……便是此刻,冲近敌城发动箭阵齐射。
攻坚战上,城头城下乱箭对射是平常事,进入战场的每个战士都要有被敌人射杀的觉悟,但这一次吐蕃人仍是扬威、不会攻城。这个时候城头守军实在没必要和敌人对射,毕竟人数远逊于番子,就算一个换两个、打到青阳箭手都死光了,人家连个零头都没伤到。
若非阿难金马预判在先、早在出兵前就把番子的招数伎俩给宋阳讲说明白,刚刚青阳城头的守军也不会盘盾,多半要在长官的指挥下傻乎乎地和敌人对射,就凭着吐蕃大军这一轮齐射的威力,青阳非得吃个大亏不可。
箭如豪雨倾泻而至,打在盾上、石上,怪响不停,每一声都摄人心魄,联结在一起更让人心胆欲摧。即便盘盾,也总难免有些缝隙的,不断有南理士兵受创,声声惨叫不绝于耳。
数不清的箭矢打在盾牌上,听得时间稍长就会要让人错觉……有人敲门。
阎罗敲门,魔魇敲心。
箭矢落下,咄咄地响着。
由此盾牌之外也再不是青天白曰,偌大天地,被一个‘死’字满满充斥,唯一的容身之处,只有手中重盾与身后城墙封成的小小地方。
无可抑制的颤抖,呼吸变得急促、心于胸中擂鼓般狂跳,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有些人已经泪流满面。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阵势,青阳守军脸色苍白,在盾下拼命蜷缩着身体。
齐射过后,吐蕃骑兵奔驰不停,依旧围住青阳转个不休,忽然,所有番兵齐声大吼,汉话:降得生、战屠城!
六字吼喝,重复三次,暂时停止了收弓放箭,番子不急攻城,扬威逞凶只为攻心。
城头上一片寂静,只有宋阳再次开口传令:“盘盾莫动,还没完!”其实不用他嘱咐青阳城头也没人敢动,所有人都缩在墙根下,所有的力气都放在手中的盾牌上……扬威齐射不是一次就完,西域密宗逢七为吉,吐蕃人要前后共有七轮才会罢休。
马蹄隆隆,青阳城上军兵屏住呼吸,咬紧牙关,等候着第二轮箭雨,这个时候宋阳忽然又在开口,和旁人聊天的语气,说话声却稳稳落入城头所有守军耳中:“陈老爷子,无聊了?”
陈返登城前服食过药物,一身功力尽复,大宗师的修为下,他的声音也传遍全场:“是有些无聊,你有什么消遣?”
宋阳应道:“啥也做不了,要不…唱首歌给您听?”
番军中的号角再起,城下骑兵弯弓把箭,第二轮齐射将至……对此大宗师不闻不问,对宋阳‘哈’的一声笑:“将进酒?”
宋阳笑着回答:“不唱那个了,唱首别的,我跟秦锥学的。”
第二声嗡鸣沉沉颤颤,万箭升空,第二道箭云裹挟轰鸣扑来。
陈返饶益兴趣:“什么歌?”
“春上春!”宋阳回答响亮。
严格的说,春雨霖不能算是首歌,它没有歌词,只有一个曲子,常用在琴笛韵中,本来描的是南方春天里的秀美景色,曲调悠扬轻松,清清朗朗且简单易记,这是首南理的古曲,但后来渐渐被烟花之地给借了去,变成了一首靡靡小调。
越是靡靡之音,越容易在市井传散;越是这样的小调,在军营阵中男人窝里就越容易传播,青阳城的守军里没有人不会哼这个调子。
清幽哼唱下,衬得是龙雀冲的凶猛内劲;悠扬曲调外,则是漫天箭雨。
宋阳的声音谈不到如何响亮,但无比清晰,每一个城头军卒都能听到;不过是一首没有歌词的调子,远远没有《将进酒》的激烈豪迈,不过曲子里的那份轻松快乐,随着宋阳的哼唱飘摇雨中…箭雨之中,即便漫天的马蹄轰鸣、漫天利矢鸣啸、漫天番子喧哗,也休想把这支小调冲散!
由此每个人的感觉都变得古怪了起来:番子不停手,十万雄兵围住城郭发力奔驰,一声号角后便是一场凶狠箭杀,当箭雨落尽后又是三声‘降得生、战屠城’吼喝,浓浓的杀伐中,恐惧本应无可抑制的蔓延,可偏偏又有一首快活小调,轻轻松松地穿梭于嘈杂天地,完全的格格不入,却真正同时存在……不知不觉里,有人笑了,很多人笑了,脸上甚至还挂着鼻涕眼泪…到了现在又有谁还能不明白呢?这首调子是宋阳唱给所有人听得,这首歌唱得,里里外外不过两个字:别怕。
常春侯的轻声安慰:别怕。
有人说他聪明,有人说他疯狂,有人赞他是仙佛也有人骂他是凶魔,南理的神奇侯爷呵,虎狼杀到、煞气冲霄之际,他竟然笑嘻嘻地给大伙唱青楼里的小调。
这首曲子可不止他一个人会。
仍是不知不觉里,开始有人附和了,虽然守卒只是普通人,他们的歌声无论如何也无法穿透敌人的声浪,但外面哪怕再乱上一万倍,也不妨碍他们自己哼歌给自己听。
等到第五轮箭雨过后,城头上的哼唱声已经汇聚到了一起来,守卒们大都在追着宋阳的调子一起开始哼唱……有了自己的歌,谁还会去在乎、谁还会去理会番子们的‘降活战屠’的哇哇怪叫?
终于,前后七轮箭雨倾泻完毕,番军阵势一变开始陆续撤离,但这其间也并不给青阳兵马进袭的机会,断后的队伍开始不停放箭压制城头,又等了一阵敌人的箭矢渐渐稀疏,来如恶潮、退如疾风,番子逞凶扬威告以段落,远远地后撤开去。
宋阳第一个跳了起来,先传令‘解盾’,随即对着自家人马大声赞道:“好听,唱得真好!”
轰的一声,便和不久前‘立正’时一样,城头军卒再次哄笑一片。